布洛根站起身,開始慢慢踱步走過房間。安琪的眼神跟著他移動。他在剎那間改變了──不再是那個穿著破爛牛仔褲的和藹傢伙。同情的溫柔表情瞬間消失,他現在是頭狩獵的美洲豹,一位巡邏的警察。她立即警覺心大起。
他的聲音也改變了,變得比較平淡短促。「安琪拉。妳知道妳失蹤了多久嗎?有沒有想到任何地方?有沒有任何線索?」
「不!我……呃,不。毫無線索。」安琪比比她的父母。「他們說我失蹤了三年。但……我不知道。那感覺起來不太對。我感覺只離開了幾天。」
「妳是自己離家出走的嗎?」
安琪的前額皺了起來。「離家出走?不。當然不是。」
「家裡沒有任何問題嗎?或是在學校?在教會?妳不需要喘口氣嗎?都沒有事嗎?沒有人給妳壓力嗎?」他的眼神探詢著她,鼓勵她,同時又很嚇人。他踱步、觀察,傾聽。
「沒有。你在說什麼?一切都很好。我是說『曾經』很好。沒事。」
母親用一隻手臂摟住她。安琪靠進母親的懷抱以證實這一點。
布洛根點點頭。「妳有安排和某人碰面嗎?妳是不是常上網,然後認識了某個有趣的人?」他慢慢而小心翼翼地說。
「我不是白癡!我說沒有就是沒有。」愚蠢的問題。她頓時感覺精疲力盡。她得說什麼才能讓這場偵訊結束?
警探聳聳肩。「好吧。我們在妳在家裡或學校用的電腦裡也找不到這類跡象,但我還是得問問看。」
父親終於不再站著猛盯著她,而是癱倒入另一把扶手椅中,發出鬆了口氣的大聲嘆息。他在想什麼?他以為她真的會跟某人蹺家嗎?
布洛根的眼神對上父親的,給他一個「自制點」的表情。警探的表情一目了然。
「安琪拉,妳嘗試過酒或毒品嗎?妳這年紀的孩子有很多人都試過。誠實回答我。我們不會為此生氣或震驚,我們能幫助妳。」
「妳可以告訴我們實話,蜜糖,」母親說。「我們不會批判妳。我發誓。」
父親看起來可不是這麼回事,他的手肘好像快在膝蓋上磨出洞來。
母親拍拍他的手臂,顯然要安慰他。「這可以解釋她為什麼什麼細節都不記得。」
安琪呻吟。「不,我沒有。我除了聖餐酒外,什麼都沒碰過。我從沒吸過毒。我只抽過一根香菸。順便告訴你們,我覺得菸的味道糟糕透了。」
「我可以看看妳的手嗎?」布洛根問。那不是個要求,那是個命令。
她翻個白眼,一聲不吭,將雙臂往前一伸。它們太長、太纖細、太慘白,她覺得好像是別人的手臂從她身體裡面伸出來。布洛根用一隻手指撫著她手腕上的陌生疤痕,翻過她的手檢查那些參差不齊的短指甲,然後又轉回來盯著骯髒粗糙的手掌。他的手指摸過她無名指上原先戴戒指處所留下來的凹槽,那裡的皮膚比較乾淨白晰。
他轉而盯著她的眼神,問了一個問題。「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?」
一陣像刀割似的疼痛擊中她的耳背。她畏縮了一下,搖搖頭。他想這意味著她不知道。然後,那股疼痛飄走。她的腦袋突然清楚起來,彷彿一團迷霧升起後飄散。
他抿緊雙唇。「跟我比比臂力。就算跟我玩一下吧。」他再次跌坐入椅子中,將手肘放在咖啡桌上,拇指往上翹。
「你鐵定會贏。你的手好大,」安琪預測。「何況你的手臂比我的長。」
他一邊的嘴角向上翹起成微笑。「鬧著玩一下吧。拜託?」
安琪輕蔑地哼了一聲。「好吧。」她抓住他的手用力推。她小小的手指消失在他的手掌中,但他的手臂擺動了一下。她感覺到他的抗拒力。她的手臂纖細,力量卻不小,讓她大吃一驚。精瘦的肌肉鼓漲著。在毫無預警下,他的手臂往後倒,她扳倒了他。「你故意讓我贏,」她指控。
「也許是有那麼一點。妳顯然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苦工。就妳的體型來說,妳的力氣很大。」
「喔,老天,」母親從座位中冒出這句話,雙手擰扭。「苦工?你想是白人奴隸這檔子事嗎?」
真爛的解釋,安琪想著。但布洛根似乎對這個問題很認真。「不,瑪姬。不太像。她看起來應該就在附近。」
「就在附近?這段時間以來?」父親的聲音古怪地發著抖。「你為什麼這麼判斷?」
「她的衣服聞起來有松樹樹液和木頭煙的味道。」
安琪聞聞她的袖子。他說的對。呃,這下當然說得通了。她昨晚不是才替營火添了些柴薪嗎?煙味不可能徘徊三年不去。
「當然,」她斷然地說。「我在露營。」
「妳都不記得其他的事?」布洛根問。
這些問題快把她氣炸了。「聽好,我告訴過你了。我全都告訴過你們了。我什麼都不記得。我在露營,然後我回到家。我不記得有誰載我回家,或讓我下車,或走路的事,什麼都不記得。我就這樣回家了。」
「安琪拉,妳有多高?」警探的手掌朝著她的父母,示意他們不要插嘴。
「五呎一吋,」她毫不猶豫地回答。她的眼角瞥到她母親微微搖著頭。
「妳有多重?」
「這是個人隱私,不是嗎?」她問。
布洛根整張臉綻放燦爛微笑,這還是頭一遭。「抱歉,妳說的是。我通常猜得不準。一百一十磅?」
「哇。你猜得太離譜了。」
「我告訴過妳了。」總歸一句,他很誠實,而他的笑容有感染力。「抱歉,更重嗎?」
安琪首次爆出大笑。「我上一次量時才九十五磅。」她的笑聲聽起來蒼老、粗嘎、生疏。
「妳幾歲?」
「十三,」她說。
母親張開嘴。在布洛根來得及打斷她前,嘶嘶說出「十──」
父親沒看到布洛根的眼神。「她十六歲了,」他堅稱。「妳現在十六歲了,安琪拉。我們跟妳說了這麼多,妳都不了解嗎?」
安琪的腦袋嗡嗡作響。大家是怎麼回事?她父親全身僵硬,生著莫名其妙的氣──他只有在她惹上麻煩時,才會叫她安琪拉。她理應是他的小天使。她沒做錯任何事,除了她可能迷了路以外。但那又不是她的錯。何況……她現在已經回家了啊。
不知從哪冒起一股無名怒火。「請你們停止這場愚蠢的遊戲好嗎?我十三歲。」
她的聲音哽在喉頭。「我十三歲。」
眼淚讓她看不清楚警探的臉,但她用緊繃、憤怒的字眼直接向他發難。「我是安琪拉•葛芮絲•查普曼。三個禮拜之後,我就要開始在福林崔奇中學唸八年級。我十三歲。我想我迷路了,但我不確定是怎麼回事。我想洗個澡,吃個飯,然後上床睡覺。」她的雙臂緊緊交握胸前,試圖忽視不應該出現在那的柔軟胸脯。
母親站起身。她的手臂摟住安琪的肩膀,宛如提供她保護的魔法斗篷。「警探,她說的對。我們都需要點時間適應。你不能晚點再來問嗎?」
安琪覺得鬆口大氣。母親會趕走大家,然後送她上床,幫她蓋好被,等她醒來後,一切又會再度恢復正常。
「我很抱歉,瑪姬。我希望我們能。」然後布洛根對著安琪說,「至於妳的記憶,安琪拉,我想我們在這裡碰到的是回溯性失憶症和創傷後壓力症候群。妳知道那是什麼嗎?」
「因為我嚇死了,所以我什麼都不記得,」她回嘴。
「有點類似那樣。我希望妳能盡快跟我們最棒的鑑識心理學家碰面。米奇,瑪姬,我會和醫生預約,然後再打電話通知你們時間。」
「那我們的偵訊結束了吧?」安琪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問道。
「妳還得做醫學檢查才能休息,」布洛根說。「我會馬上打電話通知,儘速進行。」
父親的注意力轉到窗外的某樣東西。他的表情如雕像般平靜。他的肩膀高聳,觸及耳朵。
「喔,饒了她吧,菲爾,」母親抗議說。「那真的有必要嗎?現在做?看看她。她累壞了。」
布洛根看到安琪投給他的悲慘、絕望表情。他的嘴巴往下垂,他又變回那個膝蓋上有洞的傢伙。「是的,我知道。但我們必須這麼做。我非常非常抱歉。」
他為什麼一直道歉?這不能改變任何事。
即使現場沒有人在偷聽,布洛根還是壓低嗓音。他對著父親的背,而不是對著她說。「安琪拉顯然曾和某人同居。她不是在街頭流浪,她沒有挨餓過,有人曾經好好照顧她。她身上也許有重要的DNA證據,我們希望能馬上採證。」
「從她的衣服嗎?」母親問。「我們可以把衣服給你。」
警探給母親一個凌厲的眼神,最後將注意力轉到安琪身上。「安琪拉,既然我們沒辦法仰賴妳的記憶,我們就得查查妳是否曾被騷擾過。」
安琪再度火冒三丈。「你就明講吧,警探,不必顧慮我的想法。你指的是強暴吧。你想知道我有沒有遭到強暴。你不認為我應該會知道嗎?你不覺得我應該會記得那種事嗎?」她的胸部上下劇烈起伏,好像她剛跑完一哩路。
「妳記得嗎,安琪?」他柔聲問。
她腦海裡閃過一個畫面,那是細窄的黑色眼眸,它在疼痛的痙攣中瞬間消失。然後,她的腦海空蕩、清澈──她的憤怒煙消雲散,彷彿腦袋裡的一道暴風陡然消逝。她變得平靜。腦袋一片空白。鬆口大氣。安全。「不。我什麼都不記得。」
「這正是我要表達的重點,」他說。
「我能在檢查後洗澡嗎?」
「當然可以。瑪姬,請帶她的更換衣物,因為我們得保留她身上那套。」
他套上一雙橡膠手套,撿起掉在地上的購物袋。「妳知道裡面裝了什麼嗎,安琪拉?」
她聳聳肩。「只是一些衣服,我想。」
「認得這件嗎?」他拉出一件格子襯衫。
她搖搖頭。她再度感到反胃。
他往下翻,拿起一件黃色圍裙。安琪皺起鼻子。「不認得。」
他再度將手探進袋內,拿出一件黑色蕾絲小背心式內衣。
「老天,」父親說,臉轉為慘白。他的雙手略微耙過頭髮,然後在腦後交握。
安琪拉感覺到自己的雙手在發抖。「不……那不是我的風格,」她輕聲說。喉嚨有東西哽住。她是打哪拿到這些東西的?
布洛根的手再度伸入袋內。「啊,難怪這袋子這麼重。記得這個嗎?」
她瞇眼看著他手中的《快樂烹飪》。「媽有那本書。我不會煮飯。」
在袋底有樣最奇怪的東西──一根金屬細條,一端尖銳,一端平整。布洛根將它平穩地放在戴著手套的手掌上。「認得它嗎?」他裝出稀鬆平常的腔調,但安琪的警戒心立即大起。
「不認得。那是什麼?」安琪問。
「看起來像是把剃刀。一把可以拿來當作武器的剃刀。」
「它為什麼會在袋子裡?」安琪問。
布洛根用他那有橘色斑點的美洲豹眼神盯著她。「我猜,妳打包了對妳來說最珍貴的東西。這可能是用來自衛,或──」
「我從來沒見過那樣東西,」安琪立即打斷他。金屬條的邊緣看起來很尖銳、很邪氣。很危險。「拿那種小刀能做得了什麼?」她問。
「喔,毫無疑問地,它可以用來殺某個人,」布洛根平靜地說。「如果妳知道怎麼使用它的話。」他把「妳」拉得老長,讓她全身顫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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